月亮小学(短篇小说)
马瑞翎(回族)
1
大峡谷里有一条怒江。小峡谷里有河。大峡谷、小峡谷。大石头,小石头。这里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。
这条河清澈得像一股空气,绕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底座流淌。这些水,昨天还是冰川上的固体,今天才变成河道里的液体,简直冷得让人骨头痛。阿此端着篮子走进河里。他的脚先是木木的,然后脚骨头就痛。是那种冰棱子钉进骨髓的痛。阿此龇牙咧嘴,把篮子挂在一颗石头上,连跑带跳地上岸来。妻子一手扶着大肚子,一手扶在岩石上,发出一串笑声,像母鸡下蛋。
篮子里是一些搓过的衣服。这条河就是漂洗机。河水使劲地荡涤,没几分钟就可以把一篮子衣服给漂干净。现在阿此走进河里去端篮子,又连跑带跳地上岸,把衣服拿出来,拧一下,往灌木上、石头上铺。篮子空了。河边花花绿绿地铺了一大片。
妻子半坐在一个状似沙发的大石头上,一手摸着大肚子看他。他选了一个矮石头坐下来,开始弹吉他。太阳平平静静地照着。他们就这样等着衣服晾干。
弹着弹着,阿此想起人生的第一把吉他。想起母亲赤着脚去山下卖鸡蛋,烂泥唧唧地从母亲的脚趾缝里挤出来。母亲攒了一年的鸡蛋钱,给他买了一把吉他。哎,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!小阿此连睡觉也要搂着它。吃不饱、穿不暖算什么?只要有吉他就够了。快乐像龙潭里的水那样装不下,溢出来,淌成一条河。就像脚下这条。无论是真河还是象征性的河,都刻刻不息。人的命运有时会像真河那样改道。阿此的河是在考上师范学校那一年改道的。那时他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,趿着一双破胶鞋,顶着一头卷发——是那种毛茸茸的卷,挎着一支很旧、但是颜色艳丽的民族挂包,贼惊惊地从车站走出,见人就问:“民族师范学校在哪里?”要是人家多看他一眼,他就赶紧说:“我是来赶考的!我要考师范学校音乐班!”好像害怕全世界把他当坏人。
想到这儿,他的嘴角飘起一个微笑。女人也冲着他笑了一下。不知她笑什么。反正只要他笑,她也会跟着笑。她的人生之河是在嫁给他以后才得以改道。而与她一同长大的那些小姐妹,她们都像水一样淌到外省去了,要么打工,要么随便嫁给一个外省人。
太阳挪到正空。人间的河边,花花绿绿的一大片衣服在冒着白汽。阿此把吉他挂在一个树杈子上,去折芭蕉叶,做孙悟空状,挤眉弄眼地在大石头上舞了两个来回,再把芭蕉扇献给她,让她遮太阳。两人聊着天,等着衣服变干。两双眼睛有时互相看,有时看周围,有时看远处、看天。月亮钩子隐隐约约地架在山尖上空。好像只要爬到山顶就可以把篮子挂上去,或者将吉他挂上去。
“我小时老是想爬进月亮里去瞧瞧。长大一点才明白月亮是怎么回事。”他说,“不过,起码我们还可以去爬一下石月亮。”然后他讲起一桩往事。十五岁的一天他去爬石月亮,就是西面巨大的石峰上那个大窟窿。它看上去就跟真月亮差不多。那路也真够陡的!阿此简直像是在爬一堵墙。
快要爬到石月亮的时候,他抓住石缝,把身子固定在岩石上,朝上望望,再朝下望望。他发现很多东西都同平时不一样。
今天讲起这事,阿此突然生出一个感慨来:其实世界上很多缺憾都可以拿一个别的什么东西来补一下。进不了真月亮,可以爬石月亮。没钱可以卖鸡蛋,直到攒够一把吉他钱为止。路费和报名费的缺,又可以卖掉吉他来补。再比如,没洗衣机(主要是因为没有电)的缺,可以拿河来补。世界上总会有一样东西来帮补你不是?按洋人的说法,就是“上帝关上了一道门,又为你开一扇窗”。
女人崇拜地看着男人。打心眼里觉得这位丈夫太有本事了,连这样有学问的话都说得出来。男人愉快地看着女人,越看越觉得她的肚子大。生活的许许多多缺憾,全让这个大肚子给补上了。仔细想想,他现在还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。
2
没有电,可以拿蜡烛补。烛光一亮,篾笆墙就同白天不一样。这种墙,越旧越发出一种红铜般的光芒。后墙上用砍刀划出一个洞,这代表窗户。虫虫们架着翅膀从窗户进来,好像兴冲冲地来赴一个什么约。早先阿此在窗户上蒙过一块塑料布。哗啦啦响了一夜,让人睡不好觉。奇怪的是,四周森林的声音像打雷,还夹着动物的嚎叫,不知要比塑料布响几百倍,却好像对睡眠影响不大。
前几个月,妻子刚刚娶来的时候,她总是拿一块毛巾去赶虫虫,说是怕影响他备课、影响他批改作业。现在她的身子越来越笨,心也越来越软,软到连虫虫也不忍心赶。她坐在床上看蚱蜢,夸蚱蜢好看。他也抬头看了一下。这尖脑袋的小东西,触须很长,浑身碧绿,翅膀展开像淡绿色的纱巾折叠出来的扇子。
“确实。”他说,“翅膀颜色怪好看的。”
“如果有一种布,颜色跟蚱蜢的翅膀一模一样,那么我就要做一条裙子。”她说。
蚱蜢翅膀打开来确实很像裙子。前几个月他俩去林子里捡蘑菇,摘下一朵翻转过来,看见均匀美丽的菌褶和一道毛茸茸的小菌环,她也夸菌子好看,说它像百褶裙。
四只眼睛一起看蚱蜢在烛光里飞翔,在篾墙上碰撞、跳跃。屋里一片翅膀声。看了一阵,又对视了一下,笑了笑,又去看空气、看蚱蜢,看别的虫虫。这夜晚真是宁静——如果林涛声和虫叫不算的话。
不过,屋子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多变。乌云在天上迅疾地涌动,屋子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。只是渐渐地感到空气有点压人。外边开始雷厉风行。他从桌子边走向她,同她并肩坐在床沿上。两人静静地等着。屋顶噼里啪啦响。窗洞很快被白亮亮的水帘子封住了。
“水帘洞!”他说。
“那么你是孙悟空。”她说。
突然蜡烛滋滋地一炸,熄灭了。上方在滴水。他捏紧了她的手。他们不说话,就这样坐着,用四只耳朵听。
“漏得越来越厉害了。”他肩膀动了一下,无声地说。
“我肩膀上也滴了不少水。”她的肩膀也动了一下,也无声地说。
“再等一阵子,雨会停的。”两人一起无声地说。
又坐了很久很久。他坐不住了。他感到茅草顶子已经被水泡胀。房梁即将被沉重的顶子压垮。他嘱咐妻子不要乱动,他自己拉开门钻进雨幕。浑水沿着屋脚流淌。在暴雨冲刷天地的声响中,他摸到了那把用树杈绑出来的简易梯子,爬上房顶,半闭着眼睛,一绺一绺地拧茅草。就像母亲把麻丝从河里一绺一绺地捞上来拧。他又摸索着爬下来。在半瞎和呼吸不畅中,砍了一些芭蕉叶。再次爬上去,把叶子覆盖在屋顶上。好,现在他的事情做完了,还顺便洗了个澡。
天亮的时候,外边出奇地安静,好像昨晚上并没有电闪雷鸣、大雨倾盆。阿此觉得,今天学生大概不会来上学了。不来更好!路上会很危险。泥石流,山体滑坡,河水暴涨……这些危险词儿每在脑子里蹦出来一个,就让他的背脊咻地一麻。
教室的石棉瓦顶子湿淋淋的,沟壑纹路里填着的青苔绿得发黑。这种顶子不怕雨,只是怕冰雹、怕狂风。墙是薄石片夹着黄泥砌的墙,现在它喝水喝够了,从原先的褚黄色变成了褚红色。这种变色墙确实很艺术。晴天被太阳照的时候,越看越辉煌漂亮,好像有多高级似的。阿此走进教室,才发现这墙确实喝得太饱,以致它全身渗水。教室里整个地面都是湿的。
他走到课桌中间。在这里站了一下。觉得背脊悚悚的,湿湿的,仿佛即将像猴子那样长毛。看来全世界都已经湿透了。一只松鼠从后窗户跳进来,身上也是湿的,尾巴上的毛一撮一撮地竖起,看去像一条大毛毛虫。他的目光跟着它在桌面上停停走走,又跟到窗口。松鼠一跳,消失了。这些松鼠并不怕人。有时候正在上课,它们也会跳进来。还有狗也会跑进教室巡逻,怎么赶也赶不走。
后墙上贴着很多补丁,确切地说那是从作业本子上撕下来的画。平时哪个学生要是觉得自己的画不错,就可以撕下来贴到墙上展览。其中有一幅画是这样的:在一颗大树下站着一个背柴的人,树上挂着一只拖鞋。现在那树干洇成了一片淡墨。不过拖鞋、树和人都还是老样子。
他的嘴角上飘起一个微笑。然后他走到讲桌后边坐下来。讲桌发出一阵旧木头味,好像还掺和着一点菌子味。桌箱是一个百宝箱。这里边装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:一个小木人,五官和纽扣是用铅笔画上去的;一把用小竹管拼出来的手枪;一块皱巴巴的布,那上边歪歪扭扭地绣着几朵花;一匹木马,鬃毛和尾巴是用毛线粘上去的。还有一双鞋垫,不知是哪位女同学的妈妈做的。这些都是学生们送给老师的礼物。在这里,“送礼”是不必讲什么客气话的。学生只需要偷偷地把礼物放进桌箱就可以了。有时候还会有吃的。比如前几天阿此就发现有一小包辣椒面和一包辣条。辣条可不简单,得走几个小时山路到乡里去才能买到。可能是大人给孩子买的。孩子自己舍不得吃,拿来送给老师了。
唉,这教室里太安静了。有学生在,就不一样。尽管学生来得陆陆续续,但是只要有一个学生在,就不一样。他们一进来就会开始读书。一边读一边等着人到齐。一年级的声音最大。把学会的那些个字翻来覆去地读。如果不命令他们小点声,他们的声音会一个赛一个大,到最后简直变成争先恐后的大叫。其中一个特别聪明。老师教二年级的时候,这位聪明学生把老师讲的东西都收进耳朵里。等老师转身来教一年级,他能把刚刚听到的课文都背诵出来。两个年级共用一个教室,就有这好处。学习好的一年级学生可以向二年级靠拢;学习吃力的二年级学生又可以向一年级靠拢。
“今天学生会不会来上学?”妻子出现在教室门口,一手扶门框,一手扶着大肚子。
“不来更好。”他说,“路上很危险。”
她站了片刻,扶在门框上的手放下来,扶着肚子转身,回宿舍去了。他望着她笨重的背影说:“小心点!”
他看着空桌子,又坐了一阵。外面有声音。他扭过头,目光穿过门框,看见一个小人,戴着大斗笠,鬃毛蓑衣从肩膀搭向身后的篮子,裤腿挽得老高,赤着脚站在泥淖里,看去像一个瘦骨伶仃的稻草人。他赶紧站起来,迎出去。这个学生摘下斗笠,朝他喊了一声:“老师!”
他眼窝莫名其妙地一热,赶紧把这个学生的蓑衣和篮子卸下来。篮子里是书包和午饭。
他把学生和篮子在教室里安顿好,外面又有声音。几个稻草人——有大也有小,高的高,矮的矮,都插在泥淖里。他们在看老师的住屋,看茅草顶上的芭蕉叶。上上下下、前前后后地看,又往教室这边看。然后他们都朝老师走来。
3
鸡还在穿裤子的时候,阿此就从学校出来了。身边的大山是一个神秘的、静默的黑影,蕴满了奥妙。他贼惊惊地走了半个时辰,好像后边有鬼在撵。后来一轮红日升起,大山苏醒,鸟叫得很热闹,他的步伐才正常起来。前个星期六,他也这样走过一趟,是回家去接母亲。当时,母子俩都背着篮子,篮子里有红糖、鸡蛋、旧床单撕出来的尿布、小衣服小帽子,还有新的小毛毯。母亲出门前执意要抱两只大母鸡,阿此告诉她说,学校里养了一伙勤工俭学鸡,还有一大块勤工俭学地。菜啦肉啦都不缺。那天母子二人爬坡越箐,穿林过花,吃了两顿干粮才回到学校。母亲告诉他说,这不算远。最远的一个寨子叫来桐,路难走得令人佩服。那个寨子的很多老人这辈子从没有到过乡政府。
今天阿此再把这路走一遍,是得去乡里信用社把工资取出来。这个月的预算,母亲的孝敬钱不给不行。老婆的奖金不给不行——她怀了九个月的孕,功劳最大。老婆要的绿裙子挪到以后再说。蚊帐现在不买不行。学校里有一种看不见的细蚊子,它们悬浮在空中,人的脸可以感觉得到它们。手指头上被咬一口,会一直痒到咯吱窝。孩子生出来,万一被咬上几口就糟了…… 每个月发工资前,阿此都以为可以存一点,但真到了发工资的时候,总会出现些这样那样的开销,把他的存钱计划给冲掉。以后孩子出来了,人口增加,就更别想存钱!
信用社是一间局促的小屋子。柜台上竖起一排钢筋栅栏,把小屋子隔成两半。两个工作人员坐在里边就像坐在铁笼子里。有个背影站在铁笼子前边。这是阿此在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。这同学也是矮矮壮壮,也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,也在一所“一师一校”任过教,不同的是现在他已经调到乡里的中心校来了。他从自己的学校到信用社,只需要走十来分钟。而阿此却需要走半天山路。
同事一边数钱一边同阿此讲话,“我媳妇差不多要生了。你媳妇也差不多了吧?”
“差不多了。”阿此说,“不出半个月,肯定生!”
这位同事正在考虑让媳妇到县城去生产、还是在家里待产。他家住在山脚下的河谷里,离乡医院很近。反正不管在哪里生产,都有两位妈妈照看产妇,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。阿此就不一样。阿此只有一个妈,缺少丈母娘。而且阿此家住在很高的山上,送媳妇回家待产还不如就在学校待产。
从信用社出来,去一个店铺里买蚊帐、买蜡烛、买肥皂、买奶粉。好像还得买点什么,一时间想不起来了。阿此一秒也没耽搁,急匆匆往回走。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做好所有准备,迎接孩子出世。快些走路、早些回到学校也属于准备范畴。路上每迈出一步,就好比朝着孩子走近了一步。
出了这条街,就是山的底座。上山以后就得撅着屁股走,就跟鞠躬似的。脸前边就是一匹骡子的屁股。那尾巴一撅,一大串黄绿色的粪蛋子涌出,落到地上,从他的脚边滚滚而下。他在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歇了一阵,背靠着身后的篮子。等骡子走远他再走。
天已过午,走着走着饿虫就在肚子里造起反来。头开始发昏,眼睛前边有黑线和白线乱舞。他不得不扶住一株树,使劲摆了摆脑袋,狠狠地吸了一口气。现在想起来了——刚才在乡里忘了给自己买点吃的。这也不是没办法。实在不行可以把奶粉打开来吃。不过,能不吃就不吃。万一到时候孩子他妈没奶,这可是孩子的口粮。
脚下的路在摇摆。他的腿在发软。空荡荡的肚肠在叽里呱啦波动。阿此终于火了,把篮子甩在地上。怪只怪学校太远。不,得怪这地方的人住得太分散。有时候一整座大山上只有一户人家,单门独户,看去特别让人多想。为了解决教育问题,起码有十几所袖珍学校像撒种一样撒在茫茫的大山中。每个学校里只有一名老师——他得一个人干校长、副校长、事务长、炊事员和班主任。有什么办法呢?又不能把那些分散的居民集中到一个什么大地方去,然后把所有的“一师一校”也都合并成一所大学校。
恼火归恼火,路还得走。办法有的是!阿此脑子里有位披甲执矛的勇士、一个“精神”。这个“精神”是在现实的捶打下,在脑中成形并臻于完美,在三年前脱胎而出的。那是刚刚毕业的时候,阿此兴冲冲地前来“报到”。先到乡里,乡里派个跑腿的把他送到村委会。村委会又派个善于爬山的替他背行李、陪他报到。走呀走,爬山呀爬山,心里有一股子兴冲冲的劲儿撑着,几个小时的山路也没觉得咋样。到学校一看,原来是山洼里一个小空地上的一幢单打独立的破房子,根本就不像学校。前任是代课教师,自己觉得自己不贵重,于是什么都凑合。晚上把课桌拼在一处,铺上行李睡觉,吃饭到离学校最近的那户人家搭伙。现在正宗师范学校出身的老师来了,村干部和村民都觉得万万不可再凑合。于是组织了十几个人砍树、编篾笆、割茅草,足足忙乎了两天,在教室旁边竖起一幢茅草房。再砍树、编篾笆、割茅草,在新茅草房旁边搭起一座“食堂”。再在平地中央栽了棵松树杆子,把国旗挂上去飘起来。再用黑炭往教室门楣上写了几个字“平安校园”。这下子像个学校了。
虽然像学校了,阿此也不痛快。不想站起来,只想在新茅草房里躺着。睡了两天,他的耳朵突然发痒,有句话在耳中响——“班上又不是我一个人遭逢这种‘一师一校’。更何况乡亲们对我太好了!”
这些话实在妙。它使阿此不得不点头承认现实,坚强地爬了起来。从今往后,这段话就变成了宝典,就成了披甲执矛的勇士,成了阿此的“精神”。每当阿此遇见什么困难——无论是思想上的困难还是实际的困难,勇士就会嚯地从他的脑子里跳将出来,把他眼前的困难给撂倒,戳上几矛。更妙的是,这个勇士也是与时俱进的。它随时变换发言内容,时刻以最管用的姿态出现。
现在,是勇士出场的时候了。勇士嚯地跳将出来,对阿此进行训斥:“班上又不是我一个人遭逢这种‘一师一校’。更何况乡亲们对你那么好、更何况学生那么可爱、更何况老婆就要生了!”
嘴唇开裂、喉咙起泡、眼睛发花、四肢发软这些症状统统被勇士撂倒,被戳上几矛。阿此立马把篮子背在背上,坚强地继续着他的征程。他以手、腿、腰和肚子的力量,加上心的力量,翻过了最大的那道坡。时过正午,烈日炎炎,不行,得歇歇。这一瘫下去,就爬不起来了。他饿得呲牙伸舌,口水滴到大石头上,转眼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。看来不吃点奶粉不行。干吃奶粉,嘴巴酸臭。臭就臭吧!反正没人闻。
又在披甲执矛的勇士激励下走了三个钟头。脚下的山体在发软,好像随时会塌。红旗在远方树顶子上飘。啊!学校,那坐落在绿色山洼的学校!仙雾缭绕的学校!阿此终于到了。再不到的话,他真不想走了。披甲执矛的勇士再跳出来训斥也不行。
教师宿舍的茅草顶子上亮晃晃的一大片。两个小人踩着那亮晃晃的东西,正在忙乎。几个大人站在地上仰头,指手画脚指挥。原来是在铺塑料布。其中一个大人向阿此迎上来,恭恭敬敬地说:
“老师,大人身子重,爬上去怕把房子踩通一个大洞,只好派小娃子上去。”
山民就是这样,帮你铺房顶,还要陪着小心同你说话。你半道去他们家里歇脚,打搅了人家,人家还要反过来替这大山向你道歉:“路实在不好走,麻烦老师了。”
阿此赶紧把篮子卸在地上,走过去同他们一起仰头看。母亲和妻子,一粗一细两个身子杵在勤工俭学地里,也朝这边看。她们脚下的卷心菜像绿色的大花。
4
原先估计,不出半个月肯定要生。现在越等越觉得这个估计不正确。妻子一点动静也没有。好不容易,她说肚子有点痛。但这并不是真的痛,好像只是试一试。今天她又说有点痛,却没有别的症候,也好像只是试试,并不像是真要生的样子。
一家人照常吃晚饭。妻子坐的是一只很高的塑料凳子。阿此母子俩坐矮凳子,想怎么坐就怎么坐。不想坐的时候蹲着吃也行。“要是我也能坐矮凳子就好了。”妻子说。突然她叫了一下,说:“裤子湿了!”紧接着她就发抖,头发也湿了。阿此以为她这是因为紧张才满头大汗,却原来是痛的。阿此慌得团团转。母亲也慌得不行,只会爪着手围着媳妇打转转。阿此原以为,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,加上有母亲在,就不怕。老太太也原以为,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、加上有儿子在,就不怕。现在可怎么办?
还是媳妇本人明白,一迭声地叫:还不快点把我不弄进房里去。这下子阿此明白过来了,赶紧把她搀到宿舍,连推带搡,弄上床躺好。老太太也明白过来,命令阿此快去请人。请人的意思就是去请最近的那户人家的女人。并不是指请医生。因为这方圆几十座大山上根本就没有半个医生。
最近的那户人家,也与学校隔着半座山梁。阿此气喘如牛地跑进这家,人家一看就明白了。这家男人赶紧从火塘边站起,说:老师你们先走。我去喊人!这家女人又急又忙地同阿此一起往学校跑。
土著跑腿厉害。没多大功夫就请来了全村的人。女的全去产妇房里陪坐,男的在学校空地上烧了一堆火,围着火坐着。阿此现在虽然还慌,但是高兴,笑得简直合不拢嘴。
屋内传出的喊痛声断断续续、有礼有节的。可能会死因为产妇不好意思乱喊怪叫的缘故。作为方圆几座大山上的重要人物,平时学生称呼她也称“老师”,她怎么好意思乱喊怪叫?
呻唤声变大。看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呻唤声越来越短促。看来她抵挡不住了。
房里一伙女人,老中青都有,虽然她们自己生过孩子,可是看别人生,比自己生害怕多了。一伙老婆娘、中年婆娘和年轻媳妇,看着产妇这死去活来的样子,都觉得不像是能够顺利生产的样子。可是都没有一点办法。产妇越是叫喊,她们越是一筹莫展。阿此的老母亲更是吓得嘴巴发抖,两个手像爪子一样勾拢,缩在胸前。
屋外围着火的一圈男人也感到事情有点不妙。大伙不再开口说话,都阴沉着脸。阿此早就坐不住了,站起来在火堆和教室之间走来走去。男人不好陪着老师走来走去,就都拿目光来陪他。再后来,这伙男的也坐不住了,都站起来,低声商量。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走向阿此,一边搓着手,一边恭恭敬敬地建议老师扎一副担架,把产妇抬到乡里去。
“对对对!你怎么不早说!”阿此像抓住了一个什么救命的东西。刹那间觉得此时的感觉实打实地经历过。前几天做梦,梦见洪水滔天,阿此站在地上,脚下在坍塌。他伸手想去抓住一个什么救命的东西。而脚下的陆地就在此刻流走了。然后他被吓醒,胸口像是杵棒舂米。往脖子上抹了一下,一巴掌都是水。阿此老觉得而这个梦有点不吉利。现在莫非这个梦要应验了?天真是黑啊。好像是老天爷存心一样。一伙老男子、中年男子和年轻男子,扎火把的扎火把,砍竹子的砍竹子,个个都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。屋里传来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是凶多吉少。如果,如果产妇死了的话,那么孩子也活不成。那么一切都等于零。一想到这儿,阿此脚下的陆地就在坍塌,像梦中那样即将流走。
突然屋内传来婆娘们的惊呼。
突然有一个猫叫般的声音很微弱地哭了一下。外边的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。又哭了半声,像是嗓子眼儿被痰堵住、必须得咳一下的样子。尖利的哭声在炸响,越哭越嘹亮,就像当年师范学校旁边的兵营在吹起床号。这下子,阿此脚下的陆地又都一股脑儿流回来了。一切都又不等于零了。
“肯定是个男孩!”有个牙齿漏风的哑嗓子说。
大家都点头,都笑。
“是个姑娘!”一个老婆娘跑出房门,向外边贺喜。外边的人又都笑。七嘴八舌地撺掇老师进去看看。阿此也很想进去看看,但是又不好意思。正好老母亲在房门口吩咐他煮红糖鸡蛋,他赶紧往大窝棚跑。大窝棚就是他们的厨房,在勤工俭学地的边上,去那儿要经过宿舍后窗。他透过挡在后窗洞上的纸板,往里偷看了一眼。床上捆着一捆行李,行李卷上露出一张粉红色的小脸。额头上还贴着几绺湿漉漉的黑头发。
一个老婆娘跟到厨房来端红糖鸡蛋,一边夸“女老师”的条件好、待遇好。这么一说,阿此也觉得,如今所有老婆的条件和待遇都实在是好。在吹火、倒水、煮鸡蛋的这点时间,阿此就同这老婆娘讲了母亲当年生孩子的故事。不过,阿此只能寥寥讲几句。他的嘴巴和舌头像是有某种束缚,使他不能清楚地说出母亲的苦难。当年母亲怀着身孕,到亲戚家去背荞子种。收成好不好,就全靠那批种子了。回来的小路像一道眉毛——没错,就像荒凉的大山的一道眉毛。母亲突然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。不对劲也得往前走。到了冷僻的山顶。阳光使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松树发出浓烈的松脂气。那种气味,母亲到现在还仿佛闻得到。那些老松树千百年来就站在那里,雷电、岩崩和岩羊的噬啃都没能把它们怎么样。母亲突然就站不住了。于是,在一棵老松树的下边,在一层棕黄色的、厚厚的、温暖的松针上,母亲把一只手扶在篮子上,生下了阿此。一位老师在山顶诞生了。母亲用石头砸断脐带,脱下破旧的衣裳包裹新生儿。她抱着孩子,背起一篮子荞种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翻过了山顶。朝山的背面往下走了两个时辰,看见一户人家,走进去,母亲就再也站不起来了。那户人家的女人急忙替她拾掇。这时候,脐带还在母亲的两腿间晃荡着……
5
学校旁边是一座森林。森林的边沿是一个敷满青苔的蓄水池。出水口是一根小竹管。水断断续续地流入下方的一个小石缸里。别看水少,全校的吃水问题、附近动物们的吃水问题,都有赖这一重要设施来解决。村委会曾经考虑过学校的“水利工程”来着,只是这个工程太大了,得在悬崖峭壁上凿一条水渠,把雪峰上的水引一部分过来。看来这一重大项目得留给下一代人去实施。
阿此每次来清理这个池子,都有点不忍心破坏这个小世界。别看它容积不大,里边有无限生机。棕黄色的水里游着至少八九个品种的虫子。没错,因为池子里的落叶太多,看上去水好像是棕黄色的。正当阿此准备清理这些叶子的时候,村主任拄着一根棍子、戴着一顶洋毡帽莅临学校指导工作。这一次,村主任带来了一个十分巨大的消息:全县实行集中办学,所有的一师一校都得合并到中心校去。
老天!要到中心校去教书了!艰苦的日子即将过去。前方的路上是崭新的学校。那里教师多,学生多,是阿此梦寐以求的地方。
“通知学生作好准备!这个星期天就搬!”村主任说。
老天!说搬就搬?简直不容你多想,不过,反正学校也没有什么财产,课桌黑板都用不着搬走。到时候学生各自背自己的行李和课本;老师的家当由村委会派几个村民和两匹骡子解决。
好!阿此十分激动,连水池也不清理了。赶紧回屋子向母亲和妻子报告这个重大好消息。再赶紧跑进课堂去通知这个好消息。教室就是总机房,学生就是优质传话筒。等学生放学回去报告家长,家长再告诉别的大人,不出一天,分散在各座大山上的人民就会知道。
等阿此再从教室里跑出来,村主任正在清理水池,用树枝把池子里的叶子挑出来,甩开,再挑出来、甩开。
“阿此老师,你等我说后半截。”村主任说。
原来阿此刚才只听了半截。后半截话也是好消息:不出两年,这个村也得搬到山下去。那叫“整村搬迁”。
好!阿此再跑进屋里去,向母亲和妻子报告整村搬迁。再跑进课堂去通知整村搬迁。再回到蓄水池,同村主任讲了一些闲话,送村主任一程,回到学校,这才坐下来,全家正式讨论,痛痛快快地高兴。
高兴了以后又有点难过。无法形容这种复杂的心情,就走进教室里去,站在讲台上看学生。下方八双眼睛也在看他。相比较而言,学生比他淡定。的确,马上就要搬到“大”学校去了,孩子们有点畏怯。其实,当老师的也不免畏怯。新学年开始,在中心校集中开会的时候,阿此听人讲,中心校的老师,得在早晨六点半起床,晚上十一点才能睡觉。根本不像山里那么自由。老师除了教书,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,做材料、做简报、搞党建……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。最麻烦的是还得学会用电脑!
嗐!管他呢!去了再说。
太阳下落,月亮升起。阿此有点坐不住,就顺着勤工俭学地的梗子,去旁边那座山包上走走。从这儿看下去,整个学校就像躺在仙境里睡觉。假若把云雾看成是静止的,那么整座学校就像在青山里飘动。巍峨的、屏风一般的远峰上,那个石月亮看上去比真月亮还清晰、明朗。在乡里也看得见石月亮,不过在乡里看见的石月亮和在这个地方看见的石月亮是不一样的。阿此突然觉得,这个学校不应该叫“尼华村教学点”,而应该叫“月亮小学”才对。哎,月亮小学,学校在云之上、在月之旁。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。这几年怎么就没有多出来欣赏欣赏?如果,如果说生活是一页页日记的话,前段时间日记上写满了教书、改作业、下河洗尿布,简直没有什么空隙。再往前翻,日记上写满了教书、改作业、下河洗衣裳、同老婆讲话、偶尔弹吉他。再往前翻,翻到前两年,日记上写满了教书、改作业、做饭、自己同自己说话、弹吉他和等待。等待什么?那时候不太清楚。可能是等待着生活中发生点什么,从而使你离开那种心情或者那种环境。生活就是这样奇怪!前两年日子过得苦,成天盼望离开这个地方,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现在对一切都很满意,觉得时间过得既快又慢,一学期就如同一星期而已。觉得在深山里待上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。可事情又说变就变。
有哨声尖利地穿过云雾窜到阿此耳朵里来。这是阿此同老婆的约定。要是阿此不在学校,而学校里又有了什么事情的话,她就吹哨子召唤阿此。学校所在的小山洼就像一个摇篮躺在大山的黑影里。现在摇篮那儿亮起了火光。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在往火里添柴。这位老兄的四肢比别人短一点,胸膛有点像一只桶,看上去好像没有腰部。前年,阿此刚刚到这儿教书,有一天在大窝棚里烧火煮包谷稀饭,这人扛着一小袋米前来造访,说了一番话,阿此到现在还记得:“老师缺粮,要是传到县长的耳朵里去,那我们这个村的名声就像石头一样滚下山去了。”其实老师缺粮的事顶多只会传到村委会的耳朵。
没错,学校的空地上烧起了一堆火。阿此向那堆火走去。当他到达学校,火堆边已经有好几个人。他们把黄胶鞋脱在一边,两手抱着膝盖,坐在火边等老师。一个老男子,他是这个村的文艺积极分子,他的薄如蝉翼的麻布大短裤吊在膝盖上方,露出一对栗色的、棍子般的腿,以及脚趾彼此分开的大脚板。他弹着起本(四弦琵琶),老赤脚变换着踏、蹉、擦、点和勾,屈伸双膝、左右送胯,跳了起来。去年他家失火,烧了个一干二净。阿此和别人一起去看他。他喝了个酩酊大醉,在废墟上弹着起本跳了个通宵。现在他又来跳了。阿此敢说,到了乡里,肯定不会再遇到这样的舞者。呃,他们是来送别的。他们已经知道,以后阿此不会在这里教书了。
阿此眼窝发热。不过,也没什么。这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分离。老师搬到乡里去,学生也要跟着去,老师还是老师,学生还是学生。更何况,俺村主任的说法,过不了多久,这个村要搬到乡里的安置点去。只是,到时候他们的老房子怎么办?牛怎么办?田地又怎么办?很可能他们都舍不得自己的这些老家当……嗐!不想这个了。反正到时候国家会有办法的。
阿此朝他们走去。火已经被山风吹旺。火苗苗变成了火焰。火焰向四下里炸开,很多火星在向上升。夜越黑,越显得光华灿烂。